1840年6月2日,文学巨匠哈代出生于英国多塞特郡。
和许多有钱有闲的大作家不同,哈代是一个乡村手艺人的孩子,一个以建筑行学徒为谋生起点的少年。他少年时代就立志要投身于文学创作,创作了许多诗歌,却因时之不利,才改择小说之路起步文坛。因此我们能从他每一部作品,不论是写实的、浪漫的,还是情节的,体味到他那诗一般的激情与意境。哈代总是这样诗中有文,文中有诗,诗与文浑然天成。
哈代终其一生都在苦苦寻求、探索,始终按捺不住心头怦然躁动的创作之火,奋笔急进,经历近三十度寒暑,创作了十四部长篇小说、近五十帧中短篇小说、近千首短诗、一部巨制史诗剧和一部幕面诗剧,因创作体裁之众多、题材之广泛、思想之深远、艺术之高妙而在文学史上拥有不没的历史地位。
哈代的创作充满诗意,深刻地剖析社会问题,笔耕不缀、奋进不停,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他辛劳而充满创作激情的一生,像一颗划过天际的流星,照亮了整个时代的文学,也为一百多年后的我们提供了思考的样本。
《哈代文集》总序(节选)
张玲/作
【注:本篇序言从小说、诗歌、史诗剧三个角度对哈代作品进行了分析,篇幅所限,此次仅登出小说部分。】
常言:人生能有几回搏?
一个人,在生命的途程做了几次精彩的拼搏,那必定是伟人。
距今一百六十三至七十五年间,在大西洋北部那座地理位置偏远的小岛英格兰的西南海疆,就有过这样一个人。一个乡村手艺人的儿子和孙子,一个以建筑行学徒为谋生起点的少年,一辈子在生命之途寻求、探索,始终按捺不住心头怦然躁动的创作欲火,先以诗歌敲击文学之门而不得入,继以小说一一再试,终于打开通途;于是他奋笔急进,经历近三十度寒暑,建造出一座座赏心景点,曲径深处,他却又戛然转向,重振夙志,迈向坦荡荡诗歌之路,奋进不停,直至最后一息。在他生命的尽头,他曾欣然直面公众,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托马斯·哈代!”
在作为人类文明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的文学领域之内,哈代属于大家之列,他以自己创作体裁之众多、题材之广泛、思想之深远、艺术之高妙而拥有不没的历史地位。由于他本身是以小说家出道,也由于他主要是以《德伯家的苔丝》《还乡》《三怪客》等长、短篇小说而引荐给中国读者,长期以来,在中国,哈代就是小说家哈代;而小说家哈代,就是写《德伯家的苔丝》《还乡》《三怪客》等几部小说的哈代。近二十余年,研究哈代、翻译哈代、出版哈代的同好同行大有增长,哈代,作为十四部长篇小说、近五十帧中短篇小说、近千首短诗、一部巨制史诗剧和一部幕面诗剧作家的全貌,才在我们面前逐步展现。
小说——晶体的众多棱面
正如中国读者最熟悉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三怪客》等三五种小说一样,即使在哈代本国或与其同种、同语的一些国家和地区,从哈代生前,直至身后四五十年间,阅读、研究哈代小说的重点,主要也只在《德伯家的苔丝》(1891)、《无名的裘德》(1896)、《还乡》(1878)、《卡斯特桥市长》(1886)、《远离尘嚣》(1874)、《林居人》(1887)、《绿林荫下》(1872)等七部长篇,也就是哈代为自己的小说分类时所说的“性格与环境的小说”;其余七部,即哈代所称“罗曼斯与幻想作品”的《一双湛蓝的秋波》(又译《一双蓝眼睛》,1873)、《司号长》(1880)、《塔中恋人》(1882)、《意中人》(1898)和“精于结构的小说”《枉费心机》(又译《非常手段》,1871)、《贝妲的婚事》(1876)、《冷淡女子》(1881)以及他的中短篇,多被视为哈代的“次要作品”,其中有些甚至被列为“游戏之作”或谓“怪异之作”。
二十世纪后半期,特别是在哈代逝世五十年前后,随着时日前进,接受与研究方法和视野大为拓展,对哈代生平的相关资料又已得出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哈代身后的形象也日趋多样。在欧美普通读者印象中,哈代首先是写地方色彩的小说家,欧美和我国三十年代的批评家称他为自然派;马克思主义的批评家将他归入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之列;女权主义批评家特别关注哈代身为男性作家对女性人物性格、心理、行为和命运深切的兴趣和同情;精神分析派从哈代的小说中发掘出大量心理构成和潜意识因子;也有些学者坚持认为哈代完全属于维多利亚时代,或从哲学、社会学角度探讨哈代的不可知论、唯意志论、悲观主义以及环境—动物保护主义……种种方面做研究,这不仅说明早期人们焦注的“性格与环境的小说”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而且他那些久被视为另类的作品,也被换了时代眼光的人们所理解、领悟和发现,小说家哈代也愈益崭露他那晶体般多层面、多棱角的全貌。
哈代将他的小说按前述三类划分并见诸文字,是在他的威塞克斯版《小说与诗歌集总序》中,发表于一九一二年。其时,哈代已封笔小说创作,分类,是他对自己这一门类小说样式创作的一种回顾和总结;但也正如他在该序言中所说:“不能设想,在每一部作品的每一页上,都可以一清二楚地辨认出这些区别。完全可能发生混淆不清和可此可彼的情况,这是不可避免的。”原因很简单:文学艺术创作的成果,不是科学技术生产的产品。哈代只在完成全部小说创作后回溯反思自己的创作过程中才做此分类,而不是预先设定自己创作成果的类别,这也恰与文学艺术创作的普遍规律相符。
哈代对自己小说的这三种界定,这也有明确的解说,其中最易于顾名思义的,自然是“罗曼斯与幻想作品”,那应是属于浪漫主义之作。我们从用词上看,哈代只称它为Romances and Fantasies,而不是像对第一类Novels of Character and Enviroment和第三类Novels of Ingenuity,称之为Novels of Romance and Fantasy,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字之差,却也可悟出语义有别,暗示着这类作品中带有轻松之作、游戏之作的性质,特别是其中的一些中短篇,诸如《贵妇群像》等等。对于哈代小说的第三类,按作家本人的解释,应是“其兴趣主要在于情节本身”,“它们含有实验性质”。显然,这是按其实验性的创作方式所做的分类,而不是按其内容划分,因此也似乎不宜译作“阴谋与爱情”的小说。
哈代小说的第一类,性格与环境的小说,如前所述,是哈代小说的重头,代表了作家创作思想、艺术和风格的最高成就,迄今仍是读书评论界最为关注的部分。“性格”和“环境”已是含有文艺和科学双重意义的名词,在当今媒体和口头出现率颇高,它们的产生和发展,却是源远流长。性格,通常指人处世为人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素质特征,属于人性的范畴,在文学上,更是直接指代人物。作品中,关于人物性格的表达与剖析,至少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古希腊时代。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冲破中世纪封建、宗教的蒙昧,人文精神大大彰显,随之也带来人性的复兴,文学艺术作品对性格的表现,也达到空前的成就,从莎士比亚的戏剧,可见一斑。十七世纪,英国更出现了“性格特写”一类作品,以托马斯·欧弗伯利(1581—1613)为代表,尤可见文学家对人性中此一重要部分的特别关注。这类作品,也给英国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写实小说的性格刻画开凿了先河。
环境——人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包含自然的和社会的两个方面,本来也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古老的命题,十九世纪哲学和自然科学,特别是达尔文和赫胥黎的生物学新论,则将对它的研究推升到一个更加理性、科学的地步。哈代小说创作大致起止于这个世纪的末叶,这也正是《物种起源》(1859)和《天演论》(成书出版于一八九三年,但此前早以讲座形式问世)等伟大生物学著作问世的年代,哈代身为求知若渴的小说家,研习并接受了他们的学说,将这种时代的新知融入了他的创作思想。他的性格与环境的小说,重点就在探讨人与环境的关系——磨合与冲突。他的人物,总是在这种强烈的动感中显现艺术特性,也总是在这种磨合与冲突中完成自己的命运。哈代在他自己的文学论文和前述序言中曾明确表示,自己是“真实坦率”地“反映人生、暴露人生、批判人生”的作家,那么,表现人与环境的磨合与冲突以及在此过程中命运的完成,就是区别哈代与其他写实小说家最主要的特色。
哈代小说中的环境,也包含了自然的和社会的两个方面,而从总体看,归根结底,还是表现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关系,后期作品如《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卡斯特桥市长》,在表现人与社会环境冲突方面所承载的震撼力,也是向来少有。只有较前期的作品,如《远离尘嚣》《还乡》《林居人》当中,自然环境才成为小说中也是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其中表现人与环境关系时,又多是自然与社会环境交互作用。不论是在表现人与自然还是与社会冲突、磨合等关系当中,这些性格与环境的小说往往表现的是人的卑弱与无奈,虽几曾挣扎、对峙,最终不得不悲怆地屈服甚至湮灭。这也反映了从哈代自身经历和时代哲学中获得的理念,带有世纪末的宿命的悲剧色彩。
哈代小说的创作道路,也正如其人生的道路,充满坎坷、崎岖、回旋和奋争。身为出身下层、无资历、无财产、无举荐提携的刚刚出道的青年建筑师,他早年的诗作被拒之于诗坛阶下;他的第一部小说,也是真正属于哈代风格的社会讽刺小说《穷汉与淑女》又遭出版商漠视而流产。在这种文学事业出师不利的情势下,他才不得已而改弦更张,创作了《枉费心机》这部以阴谋、爱情、凶杀、侦破为内容的通俗情节小说,成为他首部问世的处女作。这部作品固然情节紧张,结构精巧,富有悬念,人物刻画、景色描写等方面也都已初现哈代的水准,而且也确定了哈代小说创作社会批判性的主流趋势,但是此后哈代并没有沿着这条通俗小说的道路继续前行。从第二部小说《绿林荫下》开始,在他近三十年的小说创作生涯中,他始终坚持着严肃的、社会批判小说的主道。他创作那三种不同类别的小说,也总是穿插进行,这更说明他不囿于单一创作方面,而是在不断摸索、实验中力求艺术创新。不过,无论哈代是运用写实、浪漫还是其它创新手法,地方色彩确实还是哈代小说一个贯串始终的特色,这也正是至今读书评论界喜欢称他为写地方色彩小说家的原因。
哈代地方色彩所表现的“地方”,是指以他故乡多塞特郡及其周边的哈代故乡为中心的英格兰西南部一带地区,北起泰晤士河,南至英吉利海峡,东以温莎至海灵岛一线为界,西达康沃尔海岸止,恰正相当于英格兰中古威塞克斯王国的版图,因此哈代在小说中称这里为威塞克斯,并以这里为地理背景和人文背景,最后还以“威塞克斯小说”标明他的地方色彩的具体特征。这一带本属英格兰偏僻的牧区,在哈代的时代,还少受工业化所带来的自然与人文环境的污染,至今也仍保存了山清水秀、空气明净、民风淳朴的风貌;但是哈代不是仅仅表现自然美的风景画家和民俗画家,他没有忽略作为偏僻落后地区,这里愚昧保守、因循苟且的种种痈疽。在创作中,他表现出的是爱恨交织、褒贬并施的乡情。这说明,哈代也不是抱残守缺的狭隘地方主义者,他的社会批判性,主要也是在这一地区范围之内完成的。
哈代童年时代生活的农舍
哈代小说中大大小小的人物,绝大多数都是他那威塞克斯土生土长的土著,但是,在机器开进田间,普及教育扩展到乡镇的情势下,他们的平静已经打破,一些人随旧时代而被淘汰,一些人——特别是其中的俊杰之士,起而迎接时代的挑战,追求和创造自己的发展和幸福,只不过他(她)们的起步点尚嫌太低(特别是那些来自下层社会的青年男女),新旧两种时代潮流的冲击令他们浮沉升落难以自持,往往酝酿、上演悲剧。哈代小说中的人物—性格,是带有“威塞克斯”地方特色的,但也正如他自己所说:“在威塞克斯也有十分丰富的人类本性,足够一个人用于文学”;而且“虽然表面看来,这些人的思想感情都带有地方色彩,而实际上却是四海皆然。”从这层意义上说,哈代更不是狭隘的、猎奇的地方色彩小说家,他是寓世界于地方,通过地方,表现世界。这更加说明,哈代绝非狭隘的地方主义作家。
依哈代的身世和气质来说,他成为写乡土文学的作家本是顺理成章之事。他自幼生长在多切斯特近郊的偏僻乡村,住所紧邻荒凉的“大荒原”,也就是爱敦荒原的原型;本人又生性淳朴慈善、亲近自然,一生中除早年有五年时间在伦敦寻求发展,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他的故乡一带乡镇度过,因此在他从事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始终能够不断从故乡的泥土中汲取营养。
不过,哈代虽然长期生活在远离尘嚣的乡间,但他绝非孤陋寡闻的乡曲腐儒,伴随着他那紧凑多彩的创作生活,他终生都在研习、探索、游历并参与社交,从故乡之外的广大世界吸取新知并用于创作,他是以哲人的胸怀,预言家的眼光观照人生,并在自己的小说中注入了事实证明本应属于二十世纪的意识。他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现代或现代人(modern)一词,就是裘德、淑、游苔莎、苔丝、安玑·克莱等或多或少具有时代先进思想的一代二十世纪现代人的雏形。哈代通过这些人物的超前思想言行,他们的想望追求,自觉地呼唤着新世纪的到来,但在当时毕竟和之者寡,甚至招来物议和非难,时至今日,这些小说已经出版超过一个世纪,我们在阅读时却能生种种现实之感。而哈代小说中这种思想的超前性,也是决定他身为跨时代作家的重要因素。
……
哈代以其小说、诗歌、戏剧作品的数量和它们所显现的思想艺术的品位而被称为文学全才和大师,自然当之无愧。但是,正如他在小说《贝妲的婚事》和《意中人》的自序,以及借《无名的裘德》女主人公淑·布莱德赫之口所一再表示,他出版的作品和创作的小说人物,早出了五十年,他的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意中人》等屡遭出版龃龉的情况,恰在这一层意义上得到了最好的解释。然而即使在他晚年已享誉海内外,荣获来自著名大学阿伯丁、剑桥、牛津、布列斯特等的荣誉学位和国家功勋勋章、多切斯特荣誉市民称号,并荣任英国作家协会主席,但他的诗歌与诗剧在实质上也尚未获得读书评论界的充分理解和赏识。
是时代的步步前进和文明的点点丰富,才使他在一代代的后来读者和学者中拥有了不断增多的知音——这正是真正的文学大师特有的幸运。在哈代一九二八年逝世后不久的三十年代、逝世五十周年前后的七八十年代以及他诞生一百五十周年的九十年代前后,都曾出现过研究、接受哈代的高潮,再版他的作品,出版研究他的新作,将哈代学步步推向更深、更广的层次,对哈代全部作品,包括小说中的次要作品,诗歌和戏剧以及哈代生平的研究,已都不断出现新突破。至今,哈代的图书、音像等作品,始终在公共图书馆、书店和家庭私人收藏中占有相当显著的席位,以雅俗共享的方式阅读、研究、交流哈代学的组织托马斯·哈代学会(T.Hardy Society)和主要在网上联络的托马斯·哈代协会(T.Hardy Association)已经拥有英国、欧洲、美洲、澳洲、亚洲、非洲等世界范围的覆盖面,哈代的作品,已译成五十种以上文字在世界各地流通。哈代,作为文学家,是英国和西欧文明发展到特定时期的产物,也是世界文化宝库中一份永远的珍藏。
我国接受哈代,始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对哈代的翻译和引荐,《德伯家的苔丝》《还乡》和他的《三怪客》等小说以及抗日战争胜利后出版的中译本《无名的裘德》《卡斯特桥市长》等,数十年流行不没。八十年代以后,又添上了小说、诗歌新译,中国学者研究哈代的论文和专著,也陆续出版,并与世界建立起沟通渠道。哈代的创作和生平,对中国读者以至现当代文学创作者,也已有过不小的影响。本文集所录各部诗文,仅及或不足哈代全部创作(自传、笔记、书信等文献类除外)之半,毕竟尚难领略哈代这位文学巨人之全貌,确信今后会有更丰厚的哈代文集、全集问世,方不辜负这位宽厚、仁爱的文学家对我们的慷慨遗赠和读者对他的厚爱与厚望。